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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青年》专访陈秋霖:全球同陷窘境,疫情七大热点解读
文章作者:  发布时间:2020-03-20 09:51:00

  “人们从未对一个词语(即大流行)给予如此多的关注。”当地时间3月11日,世界卫生组织总干事谭德塞宣布新冠肺炎疫情“从特征上可称为大流行”。继2009年历时16个月的甲型H1N1流感后,这是人类再次与“大流行”直面。

  自1月23日至今,52天中热点纷迭。仅刚刚过去的一周,好消息与坏消息接踵而至,“清零”“方舱关闭”“输入”“全球病例逾15万例”……至此,在我们曾期待的“拐点”与“零新增”之后,压力频仍。

  美国传染病学家内森·沃尔夫在《病毒来袭》中说:“我们处在一个充斥着新型流行病风险的世界……互联世界从根本上改变了地球上微生物的流动方式,微生物不再数百年偏居一隅。”

  也许并非“拿到同一张考卷”,世界却同临相似境遇——峰值节点、医疗资源、防控体系、社会动员……当下,国内国际疫情防控处于哪一阶段?如何看待疫情应对的“中国方案”?经历过非典17年后,公共卫生体系发展趋向何处?构成“大流行”后,病毒将与我们共生还是“返回山林”?

  日前,《中国青年》记者采访了中国社科院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社会保障研究室主任、中国卫生经济学会理论与政策专委会副主委陈秋霖。疫情环伺,全球同陷窘境,一如“pandemic”(大流行)一词的两个希腊语词根——“所有的”“人们”。

  

危机应对角度:已经到了衰退期,但衰退过程可能会比较长

  《中国青年》:就近日数据,我国新冠肺炎新增病例增量高峰期应已过去,国内的疫情防控目前处于什么阶段?仍面临的问题是什么?

  陈秋霖:从流行病学来讲,一般分成潜伏期、爆发期、流行期、散发期四个阶段。从公共卫生危机应对的角度,我们会说有潜伏期、爆发期、持续期、衰退期。

  中国的新冠肺炎疫情,首先是国内除湖北以外的地区,应该说目前已经到了散发阶段,且以输入型为主,从危机应对角度,我认为已经到了衰退期,但衰退过程可能会比较长。“长尾”中也可能会出现散发甚至聚集,我们不做预测,更多是观察和判断。进入收敛和衰退之后,只要不会引起反弹,其他工作就可以相应启动。

  其次,武汉的社区传染正在被控制,一定意义上也进入了散发阶段。但可能还存在社区感染的问题,仍要继续做好社区防控。

  再次,国外的情况相对严峻,对国内又产生新压力。目前大家对发达国家疫情关注较多,但从防控、治疗能力考量,我们更担心疫情在欠发达国家和地区传播,那里防治能力弱,损失会更大。

  当下国内疫情防控,应从“全民防控”模式调整为以专业队伍防控为主。于现代社会治理,全民防控代价颇高,涉及经济社会方方面面。

  事实上,最理想的状态是在疫情初始,尽早启动专业队伍防控的“第一道防线”,扼杀在苗头。疫情严重,再启动社区联防联控的“第二道防线”。随着疫情衰减,又回到专业队伍防控。

  专业队伍防控,一是“把好哨口”,社区卫生中心、医院发热门诊等“哨口单位”要继续严防。二是“守住关口”,其实在“全民防控”阶段,采用的方法也是守住“城门”和“院门”。

  现阶段,“院门放”“城门查”“国门守”。“院门”要放,其作用是隔断人员流动,不是发现病例。“城门”要守,但不意味着“封”,可以利用互联网和大数据监测、登记。“国门”则压力比较大。不过,各地医疗条件、防控力量不同,因地制宜。

  另外,个人防控意识不能停,疫情事实上也成为一次全民健康教育。首先,出现呼吸道类症状,一定要戴口罩,保护自己和他人(考虑到防护实际效果、医疗资源浪费,不是“任何环境都一定要戴口罩”),咳嗽打喷嚏时用手肘捂住嘴巴。其次,勤洗手,这也是日常的健康行为。再如,出现症状要主动隔离,去发热门诊就医,并记住行程。隐瞒病史或旅行史是犯罪行为,耽误病情、害人害己。

  

复工复产角度:和疫情防控本质上是一场战役,不要太心急

  《中国青年》:随着疫情得到控制,各省市纷纷积极推动有序复工复产、降低应急响应,怎样看待防疫与复工复产的平衡问题?

  陈秋霖:复工复产和疫情防控本质上是一场战役。这一“纠结”关乎社会决策,也是企业和个人的困惑。

  首先是对疫情本身的观察和判断;其次是成本问题,有些地方推出“复工复产保险”,也是破解困境的一种方式。

  另外,生产线、产业链重启,意味着大量的人员流动。传染病传播具有不确定性,笼统地要求“零增长”并不科学。在疫情衰减期间,对于散发案例,只要溯源、追踪、治疗就可以;同时,许多工人“同乡同业”,且目前我国有一半的县并无病例,通过专线精准送工,企业与社区密切跟踪,甚至不需要隔离。

  复工复产不要太心急。“控”要迅捷,“放”则要慢一点、多观测,人们渐渐走出家门,活动起来。

  而“应急响应级别”实际上有两种区分,一种是原来的公共卫生应急管理,共四级,分别为国家、省一级、地市级、县市级作出响应。另一种是在应急管理体制改革之后,正在探讨地方的四级应急响应机制。倒推来看,各省纷纷自主作出“一级响应”并自行调整,未来应明确响应信号和标准,确定相应机制、程序,这也是制度改革的一个契机。

 

  国际疫情应对角度:不能过度低估外国,尤其是发达国家的防治能力

  《中国青年》:新冠疫情在全球蔓延,应对方式与预判似乎各有不同。怎样看待目前不同国家和地区对新冠疫情的应对?

  陈秋霖:防控决策取决于几个因素。

  一是疫情认知和判断,之于武汉是“不确定性”,后续国家和地区则面临“一个确定而具有不确定性的问题”。但无论新发或继发,防控要遵循谨慎原则、健康优先原则。收到信号后,根据预案启动防护、社区预警等。决策当然可能承担风险,但总体而言,要坚持人类的健康和生命安全优先的原则。

  二是防控体系能力,这是“不恐慌”的底气。比如我们看到新加坡的防控,一月份已经开始排查航班、重点监测隔离等。

  三是治疗能力,一旦防控失守,医疗能力也是“底气”,例如对于美国、日本、新加坡等。中国4万余名医生援助武汉,也是为了提升治疗能力。

  四是公众的防护意识,对预警的反应。我们担心农村地区的疫情,不仅因为防治能力,还有防护意识的问题。

  还有政治决策理念的问题,经济社会运转与公众安全的平衡。有些国家大意了,可能是政治博弈的结果。疫情防治如果掺杂许多政治意图,后果非常可怕。一定要确保健康优先、生命优先。

  疫情在全球爆发之初,有舆论说“只是流感”,事实上,在专业判断中是指其传播途径“更像流感”,而非“就是流感”(死亡率、传染性、是否有疫苗和特效药都不同),防控方式上也与流感迥异。我们可以看到,武汉的防控措施也经历了调整,开始时专注治疗、建医院,2月6日之后正式启动社区防控,全面排查,一天之内确诊病例骤增。

  对于国际疫情,我认为不能过度低估外国,尤其是发达国家的防治能力。当然有些国家面临更大压力,比如意大利。事实上一旦爆发流行,任何一个城市都难抵挡。

  大家说的“抄作业”也不恰当,不可能抄,没必要抄。武汉是靠全国力量的集中支援,这几乎无法复制。

  另外,目前许多留学生也面临是否回国的抉择,可能出现慌乱和担心。我认为有三点要充分考虑,首先,国外疫情防控的启动阶段,目前来看有些慌乱,但基于各国,尤其是发达国家的应对能力,启动之后从慌乱走向有序,不会像网上渲染得那样无序。其次,也要评估路途中的风险,作出选择和判断。事实上,如果生活保障跟得上,减少出门,在国外安静地“宅居”和回国生活也是一样的。再次,如果最终选择回国,一定要诚实申报,加强社会责任感,如果隐瞒病史,给他人带来风险,害人害己。

  

专业防控角度:中国方案其实是三个专业要素,加上治理决策

  《中国青年》:世界卫生组织日前表示,得益于中国正在采取的大规模防控行动,国际社会才争取到了一个“机会窗口”。怎样评价新冠疫情应对的“中国方案”?

  陈秋霖:从专业角度来讲,中国方案其实就是对防控传统认知的回归。

  传染病防控有“三大法宝”,控制传染源、切断传播途径、关注重点人群。第一,尽管错失第一个窗口期,但很快控制重点传染地区,即武汉及湖北的隔离。应该说武汉和湖北对全国甚至全世界都做出了巨大贡献。

  第二,在传播途径不明时,以降低人员流动性的方式,阻断传播途径。今年的春运流动较往年更低,各省联防联控、响应升级,世卫组织所呼吁全球联合也是基于这一逻辑。再次,社区防控的“硬核”手段为舆论津津乐道,也许并非完全“科学”,但也有效阻隔了传播途径。

  第三,关注重点人群,即医护、患者及密切接触者。此次疫情,武汉医护人员前期感染其实很严重,但后期对防护加以重视,4万多援助武汉的医护人员无一人感染。

  “中国方案”即是“3+1”,三个专业要素,加上治理决策。在健康和发展之间,面对生命安全,当机立断的政治决策是最关键的要素。对全世界而言,我们控制了传染源、阻隔传播途径,且积累了认知、防控、治疗的一手资料,以一线工作者的努力,以人们的身体甚至生命,事实上“为世界争取了时间”。

  

公共卫生治理角度:增加投入的确必要,但首先是理念改革和结构性问题

  《中国青年》:非典过去17年后,我们遭遇新冠疫情。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应对上,新冠疫情防控与非典最显著的不同是什么?

  陈秋霖:客观来讲,新冠疫情比非典来势更凶猛,且夹杂复杂因素,比如地方决策、疾控信息系统可靠性、专家判断的科学性等等。

  基于经验,我们很快锁定了病毒,初期就公布是新型冠状病毒,非典时期我们甚至找不出病原体,这是科研上的一个很大进步。其次,较早启动了免费救治工作,出台政策、专项拨款、临时纳入报销目录等,非典的减免政策在当年5月2日才发布,且有针对贫困人口等限制条件。

  最重要的区别是互联网的介入。

  首先是信息传播,有助于“全民防控”的社会动员,这也是传染病进入流行阶段的一个难题。互联网医疗中的科普、义诊,能疏解情绪,提供帮助。

  其次是物资供应,初期一些医院缺乏防护物资,也借助了网络传播求助。

  再次,提供生活保障,无论是物资还是社交。

  第四,互联网在农村地区发挥作用。此次全国四分之一的病人是农民,农村防控压力并不小,在生活保障方面,农村电商也提供了相应服务。

  第五,互联网提供了新的治理功能,最典型的就是国务院开通的疫情督查专区。

  《中国青年》:有人说,卫生治理中长期存在“忽视-危机”的循环,怎样看待这种说法?

  陈秋霖:公共卫生中较突出的是传染病防控的问题。这种忽视和危机,确实存在客观因素,传染病出现时加强防备,日常则被大家忽视。对于专业人士而言,观测则是常规工作,比如对甲类乙类法定传染病,以及一些不明原因肺炎的监测。

  在过往经验中,例如对禽流感、埃博拉的控制,我们的公共卫生体系发挥了效用,事实上专业工作越安静、越不为人所知,意味着越安全。

  人们在惯常思维中,一旦出现公共卫生危机,就讨论追加投入。增加投入的确有必要,但我认为未来趋势首先是理念改革。

  第一,治理观念中“健康优先”不是口号,“没有全民健康就没有全面小康”。正因没有坚决贯彻落实,前期武汉发生了误判,甚至一些医院的院长也是如此。

  第二,医防整合理念,传染病从发现、确认到治疗,医疗和疾控两条线,容易出问题,这是医防一体化的问题。不是说要建成同一机构,而是形成密切联动的机制。

  第三,个人责任理念。健康问题人人有责,我们看到一个超级病人影响一个城市的案例,也有回国隐瞒病史的案例,个人法律及责任意识要加强。

  《中国青年》:经历此次疫情,怎样看待防疫抗疫体系和公共卫生体系的发展趋势?

  陈秋霖:对于疾控体系的未来发展,第一,尽管不能“以科研为导向”,但不能“不要科研”,疾控、科研不可分,不可因噎废食。

  第二,理顺预警系统,也许可以采用跨一级垂直管理。疾控机构既对本地政府负责,又受疾控上级单位管理,事实上也是一种制衡,避免可能出现的隐瞒。

  第三,目前的应急管理体系中,并不包含公共卫生应急管理(归卫健委管理)。发生公共卫生危机时,卫生部门不具备充分的资源调动能力,而国家应急部门的应对机制更顺畅。我认为此次防控中出现的物资调动等问题,与应急管理体制相关。

  第四,公共卫生服务的供给侧改革。增加投入,但不是盲目投入。例如,这些年对慢性病重视加强,但对传染病的防控相对较弱;又如,过去我们的公共卫生服务更多关注个人的健康管理、档案、体检等,但对群体的公共卫生管理重视可能下降了。

  更重要的是队伍建设的投入降低,自非典至今,疾控中心的人员减少10%,机构减少143个,很多县一级的疾控部门甚至“空心化”。增加投入应有针对性,重视结构性问题。

  

公众沟通角度:要有精神卫生干预服务,可用政府和公益资金购买服务

  《中国青年》:国际疫情之下,人们频频提到“恐慌”这个词,怎样看待疫情中的全民心理建设?

  陈秋霖:情感管理与心理建设问题,首先是从疫情防控的系统性策略角度来讲的。在疫情防控期间,稳定公众心理,进行情感管理也是不可或缺的。例如武汉前期出现的“医疗挤兑”等问题,又如逐步复工复产中人们的担忧,当然这可能也与文化特质相关,我们常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尽量规避风险。

  就公众所接受的信息来看,从“没事”到“大事”,对“传染性”“死亡率”的认知不断刷新,再到对“零增长”的担忧。疫情信息庞杂,缺乏权威解读,专家大多基于自身判断与经验表达观点,在大家看来似乎“各说各的”。尚未全球蔓延时,有经济学专家质疑防控“大惊小怪”;各国形势日益严峻,一些公众号又渲染国外失控。

  信息杂芜,如何与公众做好沟通,事实上是一项系统性工作,是疫情防控中的关键性环节。总体原则是不能“一惊一乍”。恐惧源于不确定性,我们的所有工作都是要降低不确定性。疫情不确定,但措施是确定的。

  具体来说,第一,及时预警,但要缓和地预警,提示人们一定注意防护,告知专业防控队伍的措施。疫情随时变化,但如果讯息频频“反转”,徒增焦虑。

  第二,预警的语言表达要明确、准确。例如,什么是“有限人传人”?什么是“不排除人传人的可能性”?到底传还是不传?专业术语和公众理解要匹配,看似严谨的规范表述,反而产生偏差。又如,“口罩文化”这个词要不要这样用?宣传中谈及“掀起一轮口罩文化”,进一步加剧了“口罩慌”。后来又解释说口罩不是随时都要戴,要科学选择和佩戴。再如,“封城”这个词到底用得好不好?总之,情绪应关注,用词要准确。

  第三,公布信息的同时一定要有防控建议。对于公众而言,除了真相,“怎么办”是更重要的讯息。公布预警,告知防护措施、实际效果,三者互相印证,才能让人安心。

  《中国青年》:之于病人及家属、武汉市民、前线工作者,乃至时刻关心疫情的人们,又需要什么样的心理疏导?

  陈秋霖:从心理干预的角度,疫情是对人类适应能力的考验,冲击不可避免。

  从可行性的角度来讲,首先,在疫情没有解除之前,保持信息平衡、多元、分散,不能过度暴露单一方面的信息,一边倒的“惨”或“不惨”都不合适。

  其次,信息应真实,能共情,我觉得不需要过多渲染。比如亲历者的讲述,让人感同身受,宣泄情绪。

  从长远的角度来讲,正常生活才是最好的疗伤。而对于武汉,我们不会寄希望于它快速恢复。事实上,心理影响可能尚未浮现,人们还在集中关注“活命”问题。长期维护是一项挑战,需要耐心。除了心理诊疗,也要有其他精神卫生干预服务,是否可用政府和公益资金购买服务的方式,开通热线、互联网咨询。另外,国家也可以启动相应的监测研究,年轻人通过研究相关课题,共同关注和防护。

  

疫情走向角度:将其消灭的可能性不大,未来重点是疫苗与特效药

  《中国青年》:据目前的国际疫情态势,怎样看待此次疫情的未来走向?是否有卷土重来的潜在风险?

  陈秋霖:世卫组织所说的“构成全球性大流行”实际上是一个警告。各国应作出更严格的防护措施,全球流动性下降,其中压力和挑战很多。例如影响经济社会运行,甚至影响国际格局,我们可能要更多地理解“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目前除了严防国门,也考虑尽量为其他国家提供帮助。

  至于疫情将与我们共生,还是“回到山林”?目前来看,我们将其消灭的可能性不大。唯一可寄希望的是夏季到来,它是否会“回去”。病毒对高温敏感,但就气温较高地区的疫情现状来看,现在也不好判断。

  总体上我们可能要做好一个准备,即这一次病毒不会像SARS那样突然消失,可能还会再来,频率与防控相关。事实上,在人类与冠状病毒作战的历史上,非典忽然消失只是一个特例。

  短期内,观察夏季会不会让它快速衰减;长期来看,能不能避免季节性反弹。不确定性太多,目前为止我们不知道病毒从哪里来,传播途径越来越多,对气温有多大的敏感度也没把握。如果说新冠病毒注定将与人类共生,未来的重点是疫苗与特效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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