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微观家庭视角看21世纪中国经济发展——中国城市劳动力调查项目纪实

　　中国城市劳动力调查（China Urban Labor Survey，以下简称CULS）项目是中国社会科学院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重要的集体性科研项目，是研究所开展有组织科研的重要方面。调查主要从个体与家庭微观视角观察劳动力市场动态变迁，大约每五年开展一轮。目前，CULS分别在2001年、2005年、2010年、2016年和2023年开展了调查。2025年是项目组首次开展追踪调查，对2023年调查对象进行回访，预计年底完成。

　　1月16日，记者联系CULS项目组成员时，他们正在贵阳开展社区摸底调研，为追踪调查方案做充分论证。中国社会科学院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所长都阳告诉记者：“中国城市劳动力调查是中国社会科学院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已开展约25年的一项基础性工作。本次开展追踪调查，旨在通过追踪家庭和个体层面的数据，动态反映中国城市劳动力市场的变迁。”

　　见证中国经济奇迹

　　据了解，2023年CULS项目第五轮调查覆盖了全国8个城市（上海、成都、广州、武汉、西安、沈阳、福州、贵阳）的381个居民委员会，共收集了9122份住户问卷和26145份个人问卷。通过数十年如一日的坚持，CULS项目不仅为中国城市劳动力市场相关学术研究和公共政策分析提供了数据基础，还为全面观察21世纪以来中国城镇劳动力市场变迁、把握中国劳动力市场发展的典型特征、理解中国经济转型与全球融入提供了重要参考。

　　时间回到2001年，为探清劳动力市场运行状况等问题，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所长蔡昉牵头，都阳、王美艳等人作为项目组成员进行了CULS项目首轮调查。当时他们走进社会基层，接触各类劳动者，收集了大量一手资料，对劳动力市场冲击与城市居民就业、生活、人力资本投资、社会保障制度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研究。现已任中国社会科学院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副所长的王美艳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参加首轮调查的情景：“我们穿梭于城市的大街小巷，与被访者促膝谈心，了解他们的工作和收入等状况。他们期盼的眼神和朴实的话语深深触动着我，我深感肩上的责任重大。”这些调研成果为后来国家完善就业和社保政策提供了有力依据。此后，CULS项目开启了大型住户抽样调查的新征程。

　　中国劳动力市场发展见证了中国经济奇迹。短短几十年时间，中国城镇劳动力市场完成了从无到有、从自发探索到体系有序的过程，经历了国企改制、加入世界贸易组织（WTO）、国际金融危机以及人口与经济结构转变等一系列冲击与考验。可以说，伴随着中国经济发展进入新阶段以及与此对应的经济结构变化，劳动力市场的动态变化也呈现出不同特点。因此，CULS项目每期调查的主题和重点均不同。中国社会科学院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劳动与人力资本研究室主任曲玥表示，中国劳动力市场从无到有，大体经历了从2000年前后的“固态僵化”、2005年前后的“冲击无序”到2010年前后的“建立重整”，再到2015年以来的“逐渐完善”以及当前“高质量发展”的变迁历程。每一轮调查均紧扣时代主题：2001年重点关注国企改制与下岗职工问题，2005年重点关注城乡劳动力市场分割与农民工问题，2010年重点关注金融危机对就业的冲击，2016年重点关注新技术革命与技能变化，2023年重点关注疫情冲击与人力资本积累。

　　“我们期望通过长期、持续的社会调查，观察、理解中国劳动力市场动态变化的特征，用数据和事实刻画劳动力市场快速转变过程，揭示社会经济运行的微观机制，尝试提出一些具有趋势性、前瞻性和学术价值的研究议题。”中国社会科学院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人口统计研究室主任屈小博说。

　　攻坚克难收集真实数据

　　历次CULS调查问卷内容的共同点是详细描绘家庭的生活状况以及家庭成员在劳动力市场中的角色。2025年追踪调查的主题是“高质量充分就业”，这次问卷与之前五轮调查问卷的区别是，重点记录过去几年家庭和个人在就业、收入、消费、社会保障、满意度等各方面的变动。

　　在CULS项目中主要负责问卷设计的曲玥说，CULS调查问卷分为固定模块、轮替模块。固定模块主要包括家庭基本状况与家庭成员基础信息、教育经历、工作历程、社会保障、家庭收支、满意度与预期等。轮替模块则根据经济社会环境变化确定相关主题，如2001年调查设计了下岗与再就业模块，2005年调查设计了非正规就业模块，2010年调查增加了金融危机冲击模块，2016年调查引入了世界银行的STEP技能模块，2023年调查设计了疫情冲击、平台就业、生育养育成本等模块。“这一调查问卷设计理念与基本思路，既保证了连续跟踪劳动力市场动态变化，又能够抓住中国经济社会快速转型的时代背景与重大事件。”曲玥说。

　　问卷只是调查的开始，如何选出代表性的受访者是整个调查工作的关键。中国社会科学院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就业与技术进步研究室副主任贾朋表示，科学的抽样是CULS最为基础的工作之一，是CULS整个调查流程中最重要的环节之一，也是选准代表性样本的关键。

　　CULS以最近年份国家统计局全国人口普查和全国1%人口抽样调查为抽样框，以主城区的常住人口为总体，采用与常住人口规模成比例的抽样方法（Probability Proportionate to Size，以下简称PPS）开展家庭住户抽样。

　　记者了解到，CULS通常会覆盖我国东部、中部、西部、东北、西南等不同区域的5—8个代表性大城市，每个城市抽取40—60个社区、1000—1200户样本家庭，并对所有家庭成员进行问卷调查。贾朋表示，CULS采取两阶段抽样方法抽选样本：第一阶段抽取居委会，采用PPS抽样方法抽选出预定数量的居委会；第二阶段抽取住宅，在每一个抽中的居委会内先抽取一定数量的建筑物，再针对抽中建筑物的所有住宅进行摸底，然后根据摸底信息分别建立本地户和外来户的住宅抽样框资料，最后采用随机等距方法抽选出一定数量的常住住户（包括本地户和外来户）。“调查抽样工作均在我们自主开发的抽样系统中进行，基础资料收集完成并建立抽样框后，系统就可以快捷完成抽样，能够确保抽样过程的规范性、科学性与样本代表性。”贾朋说。

　　调查研究是获得真知灼见的源头活水，是做好实践工作的基本功。CULS项目历时长、覆盖广、实施难度大，同类型的调查通常需要一两百人的团队，而CULS项目团队只有不到30人。面对有限的人力，CULS项目组与全国妇联妇女研究所以及各地高校、妇联、共青团、民政局、居委会等单位合作，并采取了招募督导员、调查员、志愿者的方式进行。“每个居委会我们会配备1—2名调查员，每5—8个居委会配备1名督导员。督导员和调查员均具有大专以上文化水平、身体健康，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他们能够使用手持电子终端设备（PDA）帮助我们入户进行调查。”中国社会科学院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数据信息室主任程杰说。

　　CULS是一项多方参与、优势互补、合作互利的共同事业。CULS贵阳调查的合作方贵州财经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院长曾富生说：“该项目对高校执行者来说有着多重意义，给教师提供了参与全国性抽样调查的平台，给学生提供了参与实践调查的途径，传播了严谨治学的精神和方法，贵财师生受益良多。”CULS成都调查的合作方四川农业大学公共管理学院院长杨仕元也有共鸣，将调查视为学生们了解社会、开拓视野、提升综合能力的绝佳机会。

　　CULS成都调查的社区协调员王勤感慨：“现在居民维权意识很强，社区工作不好做，这么复杂、苛刻的入户调查太难做了，但确实很有价值。我们带着学生调查员入户，也收获颇多，在社区里才能见识百样人生啊。” 一些社区协调员反映，通过调查发现了日常工作中被忽视的家庭，掌握了基本的社会调查方法，在今后的社区工作中一定用得上。

　　CULS广州调查的调查员华南师范大学在校生郭子婷说：“入户经历令人难忘，我接触到学校课本里没有的知识和经验。一开始，我们屡次面临被住户拒绝的尴尬，但慢慢积累经验，逐渐适应了，最后冲刺阶段，每天都入户到深夜。我们坚持不懈，项目组老师们也一直鼓励我们，时刻跟进入户进度。我也深刻感受到老百姓生活的不易、基层工作的艰辛。”有参与调查的学生反映，磨炼意志力的入户调查居然治愈了长期困扰自己的抑郁和失眠。

　　项目组在2023年调查圆满完成时致合作伙伴的感谢信中说：“我们以独有的方式见证了城市的发展变迁，切身感受了普通家庭的人生百态。有些经验或许只有一次，有些人或许只能相遇一回，却可能留下终身的印记。我们深知科学调查事业之艰难，这些宝贵数据是大家辛勤汗水的结晶，我们将视如珍宝。我们也将尽其所能地利用好这些数据，形成高质量研究报告，服务于党中央国务院的政策决策，为改善民生福祉贡献一份力量。这该是最好的答谢！”

　　精益求精把控问卷质量

　　在调查研究中，数据是进行分析、推理和得出结论的重要依据。高质量的数据意味着数据具有准确性、可靠性、完整性等特征，能够真实、客观地反映研究对象的实际情况和规律。相反，样本代表性出现偏差、调查问卷设计不科学、概念与指标定义不严谨、入户访问流程不规范、调查监督控制不严格等，每一个环节的失误都可能导致调查数据失真，从而影响研究结论的可靠性，甚至可能出现误导决策的重大影响。

　　问卷的质量直接决定了数据的质量。贾朋表示，“在2023年CULS调查中，我们就采取了‘五层质量控制方法’，即人脸对比、GPS地理位置对比、问卷后台并行数据异常值判定、问卷数据异常值判定、审核员审核。人脸对比主要是针对访问员（社区调查员），为了防止未经培训的访问员（社区调查员）参与入户访问”。

　　据CULS调查项目组成员介绍，每次入户调查前他们都会对访问员（社区调查员）进行相关培训，让访问员对CULS项目的背景和意义有更深入的了解，对如何开展入户调查、入户问卷填写等事项有更清晰的认识，以便更好地开展接下来的调查工作。访问员（社区调查员）入户时需要使用平板电脑自拍并上传照片。CULS项目的人脸识别系统会识别照片的拍摄时间和设备，并和访问时间进行比对。如果不是访问员（社区调查员）本人拍摄，或者提前拍摄、使用其他设备拍摄，均会被判定为异常问卷，这就需要重新安排访问员（社区调查员）访问。

　　中国社会科学院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李冰冰作为审核组负责人参与了2023年的第五轮调查，积累了丰富的相关经验。她表示，问卷审核是保证调查质量的重要环节，我们坚持执行以人工审核为主、技术审核为辅的方式。CULS初审和复审环节都依靠人工逐份审核，要求核实每一道题、每一个信息点，这是其他调查很难做到的。为保证调查进度，对审核人员数量、审核的及时性要求很高，审核员工作强度很大。由于问卷设计的系统性很强，很多情况需要审核员与调查员、调查对象一一沟通核对才能了解准确信息。对于存疑的地方，审核员会进行备注并驳回给调查员进行电话回访修订，几乎每一份问卷都经历了多次驳回、核实、修订、再提交的反复过程。

　　CULS审核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应用经济学院硕士研究生邢煜婕表示：“虽然审核工作强度大、时间紧、任务重，但我们时刻保持着高度的责任心与严谨的工作态度，谨记审核督导的工作质量将直接关系到最后的数据质量。”

　　此外，项目组设计的计算机辅助访谈系统（CAPI）设置了“问卷后台并行数据异常识别”功能。该功能可以对每份问卷进行监控，如果问卷访问时长过短、回答单个问题时长过短、访问时间段异常，均可能被判定为异常问卷，需要进一步交给审核员审核。与此同时，CAPI中还设置了“问卷数据异常值识别”功能。如果一份问卷的答题比例过低或者跳转次数太多，就会被标记预警，并交由审核员审核。“数据是关键的科研生产要素，目前CULS数据已经纳入中国社会科学院2024年首批立项的研究所实验室综合资助项目——人口仿真与就业监测实验室平台统一管理，对全院和相关领域学术同行申请开放，对于推动劳动经济学等相关领域学科发展产生了积极作用，也期待更多感兴趣的学者参与数据开发与合作研究。”程杰说。

　　“CULS是国内学术界具有重要影响力的微观抽样调查数据库。”中国人民大学教授邢春冰认为，该项调查通过长期在代表性大城市收集高质量的微观数据，为深入、全面分析我国不断发展变化的劳动力市场提供了宝贵的一手资料，也为应用经济学相关领域的实证研究提供了坚实的数据支持。基于这一数据产生的大量前沿学术成果，为推动中国劳动经济学研究的国际化，也为中国经济持续健康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持续深化引领学术创新

　　CULS项目20多年的时间跨度覆盖了中国劳动力市场结构变化最明显的周期，也可以借此理解结构性变化对劳动力市场上微观主体行为产生的影响。通过长期观察、持续研究，CULS项目组发现，中国劳动力市场发展呈现典型的阶段性特征。

　　程杰表示，劳动力市场改革是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重要构成，20世纪末国企改制尘埃落定，随之而来的就是数以千万计的城镇国企下岗职工再就业问题。进入21世纪，中国加速融入全球化，制造业在全球分工体系中扮演重要角色，城乡劳动力加快流动，灵活的劳动力市场加快形成。随之而来的国际金融危机冲击，考验了城镇劳动力市场抵御外部风险的能力，中国劳动力市场的灵活性和就业韧性得以体现。进入新发展阶段，中国人口与经济结构加快转变，劳动力市场供求关系发生深刻变化，劳动力市场体系逐渐成熟，结构性矛盾更加突出，新技术、新经济加速劳动力市场分化，当前及未来一个时期劳动力市场面临的冲击和挑战将是结构性和长期性的。

　　劳动力从农业农村部门转移到城镇非农部门是中国劳动力市场发展的重要特征，而从城乡二元结构走向城乡一体化也是劳动力市场成熟的重要标志。屈小博表示，21世纪以来的20多年，城乡劳动力结构发生了快速变化，城市劳动力市场供求关系也随着经济发展阶段的变化而深刻调整。城市本地户口劳动者、城城流动劳动力与农民工群体之间的相对关系变化见证了劳动力市场的快速转变。例如，CULS项目组通过研究表明，城市本地户口劳动力与农民工的工资差距呈现出先扩大再缩小，之后再次扩大的变化趋势。城市本地户口劳动力与农民工的工资差距从2001年的1.30扩大到2005年的1.72，之后下降到2010年的1.19，到2016年这一差距再次扩大到1.44，到2023年仍然保持较高的工资差距。

　　中国经济发展正处于快速的结构调整过程中。这一时期的结构变化既有中等收入国家向高收入国家迈进时所表现出的一般特征，也包含了中国经济自身的独特因素。伴随着经济发展进入新阶段以及与此对应的经济结构变化，劳动力市场的动态变化也越来越明显。都阳告诉记者，“刘易斯转折”是中国劳动力市场结构变化最明显的体现。而经历了“刘易斯转折”之后，劳动力市场的动态变化并没有结束，持续地观察、理解中国劳动力市场动态变化的特征，成为中国劳动经济学家的重要使命。正因如此，CULS兼具重要时代意义和学术价值。

　　CULS旨在全面反映中国城市家庭经济活动与就业状况，追踪中国城市劳动力市场变迁，为党和国家相关决策提供科学依据。全国妇联妇女研究所研究员姜秀花表示，CULS项目第五轮调查是在国内外经济环境复杂变化的形势下组织开展的，入户调查难度越来越大，项目组倾注了很多的心血和努力。这轮调查容量大、涉及面广，并且强化了性别视角以识别经济社会发展过程中女性公平就业的现状和保障机制，期待后续分析和政策思考对促进男女平等和妇女全面发展发挥重要作用。

　　劳动力市场的核心问题是什么？劳动力市场发展的目标又是什么？曲玥告诉记者，从微观层面看，包括个人能够从劳动力市场中获得就业机会，人力资本获取相应的回报，家庭成员合理分工，家庭经济和福利水平得到改善。从宏观层面看，包括全社会劳动力资源得到充分利用，人力资源合理配置和流动，劳动力市场发育健全，更好地发挥经济增长和社会稳定的支柱作用。从制度体系层面看，包括劳动力市场与经济转型相适应，教育和人力资本积累体系更加完善，就业和社会保障制度更加健全，劳动力市场政策成为宏观调控和社会发展战略的有效工具。

　　作为国内最早启动的大型住户抽样调查项目之一，CULS至今已经走过了约25年历程，在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中国社会科学院创新工程、重大经济社会调查、实验室综合资助、国情调研基地等支持下形成了一批有影响力的重要学术成果，也训练了一支具备扎实调查研究能力的科研队伍。《中国人口与劳动问题报告（人口与劳动绿皮书）》《中国经济的未来可能性》《中国劳动力市场转型与发育》《劳动力市场转变与农民工就业》《21世纪以来中国劳动力市场演变》《东部地区率先转型升级的劳动力市场条件研究：以上海市为例》等著作在学界产生了重要影响，数百篇学术论文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经济研究》《世界经济》《劳动经济研究》等相关领域重要期刊，百余篇内部政策报告呈递给相关政策决策部门。同时，调查项目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硕士生、博士生，成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劳动经济系研究生培养的一个特色。

　　CULS传承着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的文化，凝聚着研究所的学术价值观。相信未来CULS会用更准确的数据和事实刻画劳动力市场快速转变的过程，提出更具有趋势性、前瞻性和学术价值的研究议题以及更有效的政策建议，为构建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自主知识体系注入新的更大的动力，为繁荣发展哲学社会科学贡献实践真知。